媒体人物

“谢幕”后的董鼎山

海龙

 

我又在第一时间得知了一个令人欣喜的消息,董先生又决定继续写下去了。从“告别”到复写,这中间董先生经历了怎样一个心理历程,董先生近况又如何?本版特约海龙先生独家撰写此稿,共同感受一个九旬老人挺过人生打击后的乐观与坚强。

旅居美国的文化老人董鼎山先生在美国《侨报》刊出他和读者的告别信,一石激起千层浪,许多长年阅读他著作与专栏的读者纷纷表示怅憾不舍之情。而这个消息的得知,我又是通过曾经在人文版上写过董先生的我的作者。他在给我的邮件中说,“这封信读来很感伤。我从1978 年上大学时就读他的东西,直到来纽约跟他成为好朋友,已经三十多年了。循迹找到了上周他写的文章还是他喜欢写的书评而且是有关浪漫情色话题的。这么热爱生 活热爱生命的一个老人一旦说出‘告别’这样的词,让我感到震撼。我最近还会勤联系他,守望着我们的这棵文学树。”

正是因为他的有心与勤联系,我又在第一时间得知了一个令人欣喜的消息,董先生又决定继续写下去了。从“告别”到复写,这中间董先生经历了怎样一个心理历程,董先生近况又如何?本版特约海龙先生独家撰写此稿,共同感受一个九旬老人挺过人生打击后的乐观与坚强。

一、惦记着给我的书

春假刚开始,我躲出去写作还文债,回家听说董鼎山先生来电话催我去他家。妻说老爷子招呼得很恳切,说是给我找到了一本书让我去取;我不去,会是他的一块心病。

前不久,读到了董先生告别读者的公开信。在纽约首发前,董先生还特意通知我留心报纸,他会有重要消息公布。我几天前刚跟他见面,正纳闷老爷子有什么话不当面说却这么神神鬼鬼,待读到了他的“告别信”却不禁一怔。什么!这好老头儿就这么搁笔了?

老爷子身体不好已经有些日子了。大约从去年春起,好热闹、好吃的董先生就不再参加朋友间的各种聚会。到了后来,他连亲友拜访也拒绝了。这个几乎一生在国外、特别重情谊而且喜欢招朋友的老人开始离群索居了。去年冬天,一位多年的好友来纽约见他并想给老爷子拍个纪录片,可是因为身体状况董先生忍痛谢绝了,只在电话上好好聊了聊。在国外久了,我们理解董先生,他是个自尊且要强的老人。年老体衰,他不希望以倦容示人;他一生风发扬厉精神抖擞,是个文坛骑士 和老帅哥,少年成名,从十里洋场的上海到世界之都的纽约,一直引领文化风范的新潮流。一旦进入暮年,一是不愿日常生活被打扰,二是不想以老弱貌示人而愿给朋友和读者留下昔年美好记忆;当然,第三个原因是他瑞典籍的妻子特爱干净,家总是有条不紊一尘不染,到了老年则更是保持尊严。而每来客人他们必要悉心收拾打理,除了屋室典雅涓洁而且要特意准备配合时令的优雅鲜花和正规的下午茶,所以每当客人来访,这些常人不难做到的小事对二位耄耋老人来说都是负担。

可是对我,两位老人却是网开一面无需刻意准备,虽然他们的客厅总是一如既往涓洁如故。为什么呢?因为我跟董先生曾经合作出书需要大量访谈和讨论。董夫人跟我非常熟稔竟至熟不拘礼,所以老人家对我说,别人皆谢绝而对我他不需要请示老妻而可以随时邀请。显然,他已经跟妻子沟通好了,我的到访并没有给他们 带来额外负担。但我深知这个特权来之不易,所以,没有特殊必要,绝不去打扰老人。

基于此,董先生称我是他在告别读者前最后见的一位朋友。可是,为了什么,老爷子又打电话要见我呢?起因还是缘于上次的见面。去年八月,纽约文化界为了庆祝董鼎山写作 75 周年有个隆重的纪念会,会上签售老爷子的新书《纽约客随感录》,当时场面很大很热闹。虽然主办方悉心配备了翻译,可是老太太跟我熟悉,凡不懂的地方都向我 询问,所以会议期间我跟老太太多在一起,等到去寻董先生书时早已售罄。老爷子几乎每有新书都送给我签名留念,是故上次见面时自然想到问董先生手上是否还有。

没想到那次纪念会是公开活动,读者众多而热情太高,居然一下子把书全部买走。董先生搜检时已经手头无书,他感到非常遗憾。我劝老爷子不必介意,因为回国这书一定能买到的。

可是这个老人却真有股认真劲儿。他说对好友不能让其买书。不几日,他就来电话了。据说,是董先生觉得怕身体不好应该抽空把手头的东西归理一下给不谙中文的女儿一个交代。在收拾东西时眼前一亮发现了他的新书,老爷子陡然想到了我。在给我妻的电话上,他深情告白说是自那天我走后他一直不安,必得把这本书送到我手上才能释然。对这样一个老人,我还能说什么!内心的感动无以言表,这传递的绝不是一本书,真是一种难得的人间情愫。

“你是我告别读者和亲友前见的最后一位客人,又是在我发表‘告别书’后见到的第一位客人!”见到我,老爷子的喜悦写在脸上。

二、说告别读者,为哪般

通过跟董先生交谈,得知他虽然近年时感体弱老迈,但还是坚持每星期写作发表文章。那么前一段的告别读者信、那最后把他压垮的一根稻草是因为他发现妻 子被诊断出了癌症。多年相依为命、相呴以湿、鹣鲽情深,平日起居多靠老妻照顾的董先生一旦发现相濡以沫的妻子身患此症,骤然间被这噩耗打倒了。毋庸讳言, 这次见到的董鼎山比前次见到的他衰弱了。他的缓步行走变成了碎步彳亍,但他还是行动自如的,只是精神上明显看出是从一场挣扎中刚刚复原。

当然,跟我见面老爷子很欢愉,话头儿不期而然地转到了“告别信”上。“没想到这封信引起了这么大的关注”,董鼎山非常激动:“我一发出,几乎当天全世界都知道了。不只是美国,香港和国内的友人陡然间都发来了慰问。最让我感动的是好多媒体朋友的关注和惋惜。上海《新民晚报》和香港《大公报》的友人居然告诉我他们会拒绝转载我的‘告别信’——这两份报通常是非常及时转载我的文章的。可是他们这次说不愿意我搁笔,他们和读者都不会同意也不能接受这告别。”

显然友人和读者们的挽留和情义感染了他。是的,初读这篇告别信我也感到了揪心。曾经给老爷子打电话,但当时他的情绪委实低落。其后跟老爷子联络并不断传递托友人及患者了解到的此类病有缓的信息,渐渐让老人有了希望,情绪受到了缓释。

一生在外闯荡,老人经历了不少风波。但这次的打击居然几乎把他压垮,一是的确因为年高难以承受这生命中不堪面对的奇祸;另外也是自己一生独闯天涯寻觅知音不易,生死相依的老伴儿比他年轻许多,却居然将先他撒手而去,这个事实,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足以让他肝肠寸断。

但董鼎山毕竟是董鼎山,只经过几个星期的疗伤,他就挣扎着站起来了。

站起来的董鼎山第一个信念就是想着读者。见到我,他最多谈到的仍然是他的读者、他的写作和他的信念。猝不及防命运的一击,他倒下了,可痛定思痛又摇摇晃晃站起来。“我为什么活着?人们又为什么关心我?”老人嗫嚅着,“那是因为人们读我的东西。因为我的文章传递心声,因为我写的东西他们觉着有意义” ——我写故我在,如果我停止了写作,对得起读者们的期待吗?老人扪心自问。

看到一生写作的董先生这么珍惜读者的呼唤,不由不令人动容。一石激起千层浪。查看最近的新闻,的确有大量的媒体和网站惋惜董先生的告别文坛,更多的是媒体总结董鼎山一生写作对国内文化启蒙的意义。董鼎山是最早为国内打开西风窗的人,当年《读书》洛阳纸贵风靡知识界。董鼎山写书、读书,涉猎面广,他的话题主要是文坛,但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问题等方面皆有灼见,其影响不限于一两代文化人,一朝说封笔,实在是一步三回头,难说再见。

三、复出,读者能理解我吗?

见面谈话不久,董先生不等我劝进,就有些神秘和羞赧地告诉我,他有些后悔说告别了。因为,被突袭的一击打倒后,董鼎山曾经怀疑自己再难爬起来。心情极度哀伤之时,写了跟读者告别的信。可痛定思痛缓过来后,我发现自己仍然要读书看报。老爷子表面看起来是个恂恂君子,其实是个性格直率有话必说的性情中 人,即使他到了九十多岁遇事有感也是直言无忌。熟悉董先生的人都知道他虽然表面儒雅但骨子里却有着古越人的天性,其性情刚直与燕赵大汉无异。既要看书读报 就难免有感,虽然写字较慢,但表达自己思想他仍然驾轻就熟。偶尔有感而发写写短文仍是他的最爱或者说活下去的动力。

现在,他仍然在写。说着,老爷子就把他的一篇近作拿给了我。一如他的性格,董先生的新作仍然是快人快语话锋犀利。可惜他怕他的新作没人刊登。

“为什么呢?”我不禁发问。

董先生有点儿愧怍,“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再写东西发表。已经告别了……别人以为我已经退出,一个退出的老人刚刚离队又要加入,读者会不会觉得奇怪,会不会觉得我没有信用?”

“您别想那么多,其实没人愿意跟您告别。不是新民晚报、大公报都不愿意刊载您的告别文章吗?”

“那倒是!”老人孩子气地跟我挤眼微哂。

“您说告别可并没说封笔。更何况近现代的文坛上一些作家即使宣布封笔后又有复出。而中外影坛上也有不少演员宣布息影又有屡次重出江湖的。您这算是什么?您愿意再捉笔,应该是读者的福气,没人会抱怨的。”

董先生却正襟危坐说:“你说的是,可那些人是拿声明做噱头跟我不一样。我不是想用这个赚什么,只是我不写就不愿意思考就无异于自尽。你觉着读者会理解我吗?”

“会!”我肯定地回答。说这些话,我是有这种自信,也代表着相当一部分读者的。而我本人,从上世纪 70 年代末就是董鼎山的读者。这写作了一生的老人,陡受暴风雨的袭扰倒下了,他挣扎着爬起来,他心爱的读者们没有理由不接受他的又一次崛起。其实,他的告别只 是一瞬。我甚至把这理解为不是告别而是一场短暂的谢幕。谢幕,是为了休息一下再上舞台。而借这个短暂休息疗伤的董鼎山没有必要担心读者们,大家其实还在翘 首以待他的出场呢!我们要为老人的再度出发鼓与呼。

四、风暂歇时,他还会翱翔

这是一个多么天真、自尊的老人!拜读着老人用刚毅的手签名给我的新书,我发现一如他一贯的文风,老人惯挥长戈大刀,运斤成风,著文汪洋恣肆,除了信息量大而且刚正敢言。其文风沛然莫御且有亲和力。董鼎山一生关心出版、媒体文化,特别是在文坛及读书、知识界影响甚巨,他写的中外书评深有影响力。因此近 年来国内外的有些作家时常寄书请教,某些无非有请先生题跋宣传之意。其实,寄给董鼎山书并钓其美言者是要承受风险的。我看到即使是对名人和知友,董先生也从不苟且或者笔下超生。他敢言、不怕得罪人。有相熟的后辈缠他写书评,董先生不仅不盲目捧场进而却把这种行径写入文章并进行婉讽。他秉持其笃信的纽约时报 书评的原则,对新书好处说好,坏处批评,基本不评价熟人作品;偶或涉及,必随时公开作者底细,不藏私、不留情;真正是个磊落的新书判官。正是因为他有着这 样崇高的人格力量,所以他的文坛信誉是建筑在他高风亮节的文化伦理上的。我看到对他的新书,作家王蒙先生写道:“读董鼎山先生,脑子里马上就出现了‘信息 量’、‘开脑筋’、‘另类’、‘视角’、‘文体’等一些词。当然,脑海里也出现了董先生那种风度翩翩、谦恭含蓄、温文尔雅、魅力十足的形象。斯人斯书,能 不令人雀跃!”

我也看到了纽约《侨报》代表文化界对他的评价:“董鼎山先生独特的文化背景,使他对中西方文化的剖析能深入骨髓,行文间有种耐人寻味的魅力,既有东 方的细致缜密,又有西方的浪漫气息……文风平淡自然,却处处机趣;既弥漫着浓郁的异国文化气息,也时时传达出一种淡淡的文化乡愁。”这些评价,对董先生一 生的写作,我以为,是中肯的。

很巧合的,这里的评论都提到了“魅力”这个字眼儿——董老爷子这个人的确是有魅力的。跟他相处久了,你会发现他磊落、儒雅、率性且帅气。说他帅气, 不是谬赞,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经历了一生的风风雨雨,他依然如宝玉琥珀,温润而有光泽。凡跟董先生有过交往的人都知道,他没有架子,对人极善且温存,绝 不盲目捧场,永远说真话,是个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传统文化人。这样的国宝级老人已经不多了。

跟董先生告别,有些难舍。我跟他在曼哈顿其实距离不远,不到一小时就能互相见到。但毕竟他年事已高,不被召唤,我不愿打扰他的清静。离别老先生时, 有些依依。他执意要送我到门口,我不舍,嘱咐他站在原处,躬身挥别。董先生身材高大,背窗的剪影中他已有点儿形销骨立,像一只老仙鹤;在梳理着自己的羽 毛,等待着下一次展翅。不知怎的,想到这身影略微感到有点儿凄楚。但董鼎山一生经历过了不少的风雨,我相信,风暂歇时,他还会翱翔的。

《北京晚报》,2015年4月2日

董鼎山,1922年出生于宁波,在上海复旦附中读书时即开始为柯灵所编刊物撰稿。1945年毕业于圣约翰大学英文系,在新闻界任职二年。1947年赴美,先后在密苏里大学与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攻读,曾任报刊编辑、纽约市立大学教授,1989年退休。著书有《纽约客书林漫步》、《西窗漫记》等多种,中英文作品散见于中美报刊。国际笔会纽约华文作家笔会会长。弟弟董乐山是著名英语翻译家。董鼎山先生曾专程从纽约来多伦多参加1999年10月11日举行的世界华文大众传播媒体协会成立大会暨走向二十一世纪的中文媒体研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