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研究

编辑部内部“起火”,美国主流媒体的变革时代

 

韦斯利•洛厄里因密苏里州弗格森的报导而出名,是一位激进和引人注目的新闻明星,报导突发新闻并在种族不公问题上树立了崭新的民族视角。 Joshua McFadde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2014年8月14日,密苏里州弗格森市的韦斯利劳厄里(Wesley Lowery)从睡梦中醒来,被警察一把按在自动售货机上的脸还在隐隐作痛。他还在想上哪找回他那双帆船鞋的鞋带,因为前一晚警察把他扔进拘留所时,把他的鞋带收走了。那天早上8点半左右,他打进了CNN的晨间节目,一位主持人向他传达了来自MSNBC的乔斯卡伯勒(Joe Scarborough)的建议:下次如果有警察警告你,务必赶紧走开,因为外面发生了骚乱,那么,你可能还是照做的好。

劳厄里做出了愤怒的回应。我想邀请乔斯卡伯勒到弗格森来,别光是坐在洛克30号的办公室里喝着星巴克幸灾乐祸,他在CNN上说,并描述道,催泪弹、橡皮子弹往我身上招呼,妈妈、女儿们在哭,一个19岁男孩边哭边跑,把他21岁的姐姐从催泪弹烟雾中拽出来。

这位24岁的《华盛顿邮报》记者的情感爆发,在华盛顿惹来一阵白眼。但后来,劳厄里在弗格森成为了一名咄咄逼人的高调明星,他在国家层面塑造了一种不假矫饰的种族不公新视角。六年后,新闻行业几乎没有人再质疑劳厄里的态度:美国警察的残忍和欺骗,更甚于弗格森事件之前许多媒体的报道。

我对一切的看法都不同了,也永远不会再那么做了,在谈到2014年与劳厄里的对话时,斯卡伯勒这样告诉我。我应该闭上嘴。

2014年8月,韦斯利•劳厄里在弗格森警察局的大厅里,此前他在拘留室待了一晚。 Ryan Reilly

历史瞬间并没有一个清晰的开始和终结,但报道民权抗议的新方式,就像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运动本身一样,在弗格森的街头得以整合成形。近距离以最直接的方式目睹白人权力建筑对贫困黑人公民的暴行,塑造了一代记者(大部分是黑人)回到编辑部后对自己这份工作的态度。

而在2014年,他们有了Twitter这个强大的渠道。这个平台提供了一个抗衡他们的编辑部的砝码,多年来,编辑部一直想在一个不成文规则下聘用黑人记者,那就是他们得对种族主义保持缄默。

如今,美国在始于2014年8月的汹涌浪潮中挣扎,那些规模最大的编辑部正试图在说服尽可能多的受众,让他们相信其报道中立的传统,和那些认为只有明确的道德呼吁才能公正对待从种族到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等问题的记者之间寻找共通点。

最近几天,这种冲突演变为对《纽约时报》的公开抗议,导致报社评论版主管编辑在周日辞职;《费城问询报》的执行主编因建筑物也很重要的标题辞职,并引发了其手下员工的愤怒;《匹兹堡邮报》也是如此。而劳厄里今年早些时候的离职成为《华盛顿邮报》员工们默默忿懑的话题,几个月前,由于在Twitter上发表了自己对种族、新闻和其他问题的看法,该报执行主编马丁巴伦(Martin Baron)威胁要解雇劳厄里。

劳厄里告诉我,他认为新闻机构的核心价值应该是真相,而不是给人一种客观的感觉,而他的观点已经获得了一系列胜利,其中很多都关于如何对种族问题进行报道。Twitter上的激烈批评使充满种族色彩这样的委婉说法被摒弃了。大型媒体逐渐尴尬让步,开始更自由地特别是在描述特朗普的行为时使用种族主义者和谎言之类的词。上周,在参议员汤姆科顿(Tom Cotton)呼吁军队进入美国城市的观点文章激怒编辑部之后,时报承诺对评论版进行改革。

亚米切•阿尔辛多说她在Twitter上看到弗格森的枪击和抗议活动 “认为《今日美国》应该去现场报导这件事。” Ryan Reilly

他们举起了手

18岁的黑人小迈克尔布朗(Michael Brown Jr.)被一名白人警察开枪打死后,抵达弗格森的记者团的肤色,比美国大多数编辑部都要黑。这不是偶然,许多记者都主动提出要报道这则最先在Twitter上展开的新闻。作为刚上手的国会记者,劳厄里问他是否可以参与《华盛顿邮报》枪击事件余波的直播博客报道,结果却走上了街头。当时27岁的亚米切阿尔辛多(Yamiche Alcindor)在Twitter上看到新闻,认为《今日美国》应该去现场报道这件事,就请求前往。当时35岁的阿基拉约翰逊(Akilah Johnson)是《波士顿环球报》记者,她在邮件里告诉自己的编辑,一座美国城市正在燃烧,于是她也被送上飞机。35岁的克雷格梅尔文(Craig Melvin)是NBC通讯记者,他请求老板说,教练,让我上场。当时27岁的伦伯特布朗(Rembert Browne)是体育和文化网站Grantland的撰稿人,在纽约布鲁克林一家酒吧里刷手机时,他突然觉得我想做点什么,就买了一张机票。

有大量黑人记者大多数是年轻人都深刻理解这个国家的种族问题历史和警察暴力历史,《纽约客》的杰拉尼科布(Jelani Cobb)说,他曾在弗格森警察总部附近的酒吧庆祝45岁生日,在场记者中他是元老级。

杰拉尼•科布(中),摄于去年。他是2014年报导弗格森抗议的黑人记者中的老前辈。 Amy Sussman/Getty Images

他们的发现令他们自己都感到震惊:失去亲人的愤怒市民有时会将怒火引向媒体,而警察的装备仿佛是要上战场。

在美国居民区看到穿着防暴护具的警察,手持半自动武器坐在装甲车里看到他们不把黑人当作公民、纳税人和值得保护的人,而是接近某种敌方战斗人员,真的太超现实了,埃琳海恩斯(Errin Haines)在接受电话采访时说,她当时在Fusion做记者,现在是The 19th的特约编辑。

8月18日,在经历九晚骚乱后,弗格森警方实施了一项规定,要求抗议者不能只是在一个地点集会。于是,阿尔辛多说,她只能不停走动,采访和她一样疲惫不堪的抗议者。

我不停打转,后来才意识到这个规定根本是违宪的,这改变了我对报道的看法让我觉得自己必须质疑一切,包括我们的报道原则,阿尔辛多在采访中告诉我,她曾是时报记者,目前在PBS的节目NewsHour担任白宫通讯记者。

警察很少会区别对待媒体及媒体所报道的对象。他们根本不觉得我和抗议者有任何不同。我被到处推搡,警察拿枪指着我,就跟指着其他人一样,乔尔安德森(Joel Anderson)回忆道,他是BuzzFeed新闻派往弗格森的记者,目前在Slate担任撰稿人和播客主持人。

乔尔•安德森在报导弗格森时是BuzzFeed记者。“他们根本不觉得我和抗议者有任何不同,” 他说。 James Tensu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编辑部的新压力

在弗格森学到的一些教训关于种族和黑人记者的特殊经历等等延续到了下一个充满挑战的时代:特朗普上台,他充满偏见的语言和策略打破了常规。其他记者也加入了黑人记者的行列,要求在编辑部里和Twitter上报道总统时使用更直接的语言,少一些顺从。

上周,这种模式仍在延续,时报员工掀起了一场不同寻常的运动,公开谴责科顿撰写的专栏文章。公司内部组织纽时黑人(Black@NYT)的成员们在一个新的Slack频道组织了这场运动,并一致同意拿出一份精心起草的回应。他们表示,科顿的专栏危害到黑人员工,其中一位参与者透露,这种措辞意在专注于工作和避免被解读为极端党派化。周三晚上7点30分左右,也就是在那篇专栏发布几小时后,时报员工开始在Twitter上发布科顿文章的截图,大部分都附上了类似的话:发布这篇文章将使@nytimes的黑人员工处于危险之中。纽约记者工会(NewsGuild)后来告诉时报员工,这种表述是受法律保护的言论,因为它关注的是工作场所的安全。(那篇专栏)并不只是观点,它感觉就很暴力是可能对人造成伤害的行动号召,一位工会活动人士在谈到科顿的专栏时说。

一位记者与我分享了时报员工写给出版人的一封信,信中说,科顿传递的讯息危害到我们的工作不管在编辑部还是在评论版也是对我们为公众利益进行报道的道德和准确性标准的侮辱。一位记者工会发言人表示,有1000多名时报员工在信上签名,但他们的名字并没有被公开或在内部分享。

这场抗议奏效了:报社陷入了内部危机,出版人AG苏兹伯格(A.G. Sulzberger)决定,不能再让贝内特担任评论版负责人,因为该版面一再出现激怒编辑部的失误。

贝内特承认,在那篇专栏发表之前,他并没读过,而时报上下都认为这一点是不可原谅的。周五,他在与近4000名员工的视频会议上说,长期以来他一直认为,对于一些想法乃至是危险的想法,正确的做法是将它们放到我们的平台上,让公众监督和讨论,这是最好的方式,即使是危险的想法也是可以摒弃的。但他说,他现在会自问,这样做到底对不对?(贝内特拒绝与我进一步讨论这件事。)

在同一场会议上,时报高层对员工的公愤表达了感谢,而当天晚些时候,时报在科顿的文章里附上了编辑笔记,称文章内包含未经证实的主张,其语调有不必要的严厉,而它根本不应该被发布。

虽然对科顿的文章感到愤怒的人主导了Twitter和Slack上的讨论,占据了上风,但一些员工在私下和公开场合都表示不认同这一决定。

在三月的一场新闻发布会上,一名白宫工作人员试图拿走阿尔辛多的话筒,她现在是PBS的NewsHour节目的白宫记者。 Pool photo by Stefani Reynolds

强大的报纸和强大的民主制度不会回避多种声音的存在。这篇文章显然具有新闻价值,时报资深记者、体育专栏作家迈克尔鲍威尔(Michael Powell)在Twitter上写道。他还称那篇编辑笔记是一次难堪的原则退让。

时报的斗争尤其激烈,因为苏兹伯格现正在考虑执行主编人选,以在2022年取代届时年满66岁的迪恩巴奎(Dean Baquet)。竞争此位置的候选人代表了时报的不同愿景,而贝内特所代表的就是一种特定的普世政治体制。但科顿带来的灾难显然危及了贝内特的未来。上周四,备受推崇的周日版商业编辑尼克萨默斯(Nick Summers)在一次谷歌环聊会议中表示,他不会为贝内特工作,他得到了聊天窗口里许多同事的赞同。

员工对苏兹伯格和巴奎的公开施压还会持续多久,目前尚不得而知。1969年至1986年执掌编辑部 的AM罗森塔尔(A. M. Rosenthal),在此前的一段社会动荡期中十分小心,对于那些他认为偏向激进左派的记者使用高压手段。他的墓碑上刻着他让报社走在正道上。

苏兹伯格在一封电子邮件中告知员工们,本内特已经辞职,几分钟后,他告诉我不要将此举理解为一种根本立场的转变。他指出,罗森塔尔主持的新闻编辑室远不像现在这么多元,而且是专注于为纽约人报道纽约。

詹姆斯•贝内特周日辞去了《纽约时报》的社论编辑一职。 Larry Neumeister/Associated Press

苏兹伯格说:这一次,我们搞砸了,但打着我们要让报社走在正道上的旗号而不去认错,只会招来更多的审视。

周五,他在另一次采访中告诉我:我们并不是要放弃独立性和客观性原则。在人权和种族主义之类的问题上,我们不会假装客观。

但是,在一种更加个人化的新闻驱动下,主流美国媒体正在经历一场转型,这种新闻的记者更愿意说出自己认为的事实,而不必担心疏远保守派。现在这种转变已不可逆转。政治、文化以及这种新闻的商业模式越来越依赖愿意为内容付费的忠实读者,而不是朝三暮四的广告客户同样在推动变革。

这种转变对于劳厄里在《华盛顿邮报》的职业生涯而言为时已晚。在弗格森事件之后,他提议建立第一个国家警察枪击事件数据库,以从中吸取教训,他担任该项目的首席记者。该项目使邮报获得了2016年的普利策奖。在行业内外,他都被看作是年轻有为、雄心勃勃、桀骜不驯、才华横溢(虽然通常是白人男性)的记者的原型,他在美国报界迅速崛起。

但正如马克思塔尼(Max Tani)今年早些时候在Daily Beast上所写的那样,对于那些在Twitter和电视上挑战了底线的记者,巴伦比其他编辑部负责人要更敏感。(在《纽约时报》,社交媒体政策的执行,通常就只是由编辑发出一封被动的具有攻击性的邮件,然后就不了了之。)劳厄里说,在Twitter回击一名批评他的弗格森报道的共和党官员后,他被巴伦训斥了一番。

到了2019年,这位执行编辑觉得已经收集了不少在他看来不妥当的例子,其中有劳厄里发推嘲笑某个华盛顿读书会的参加者是堕落贵族,还有一条批评了《纽约时报》关于茶党的报道。

在去年9月的一次气氛紧张的会面之后,巴伦递给了劳厄里一份用刻板、傲慢的人力资源式语言写的备忘录:

备忘录说,劳厄里在社交媒体上的行为违反了《华盛顿邮报》的政策,并损害我们新闻完整性,因此未能履行工作职责。

我们需要看到以上概述的不恰当使用社交媒体的行为立即停止。未能解决这个问题,将会导致纪律处分,甚至终止雇佣。

劳厄里回了一篇备忘录,逐项反驳,指出具体错误,并辩称其中一次他参与的正好是我报道的话题美国的种族和种族主义。

但六个月后,劳厄里离开邮报,加入新的流媒体平台Quibi上的《60分钟》(60 Minutes)节目。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是除非你不是生活在现实世界,才会觉得我去其他地方工作不是因为《华盛顿邮报》的执行主编在他的办公室里斥责我,让我另谋高就。

不过,他仍然拥有Twitter。周三,他发推表示已取消时报的订阅,并要求贝内特辞职。第二天,他宣布了一些重大消息:乔治弗洛伊德的家人和阿尔夏普顿牧师(Rev. Al Sharpton)将在华盛顿领导一场全国游行,以纪念1963年的民权游行。

美国人那种没有立场、迷恋客观性、追求均衡的新闻是一场失败的实验。他发推谈到《纽约时报》的失败时说。我们需要重建行业,让它在清晰的道德观下运转。

或许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我采访过的邮报记者们说,他们希望劳厄里仍在报社,为该报报道明尼阿波利斯的突发新闻。

当一个组织失去了像韦斯利劳厄里这样才华横溢、坚定地致力于真相的记者时,它的领导人需要扪心自问这是为什么,全国政治记者费利西娅桑梅斯(Felicia Sonmez)说。我们需要更多像他这样的记者,而不是更少。

来源: 《纽约时报》2020年6月8日

https://cn.nytimes.com/usa/20200608/new-york-times-washington-post-protests/zh-ha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