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坛英魂 –忆巴西著名律师平托博士
作者：王唯真
有一位信奉天主教的巴西律师，他一生为穷人和被迫害的人打了无数官司，并以他的真诚、胆识和口才，接连胜诉，博得了巴西国内外人士和舆论界的高度崇敬。他就是曾任巴西律师协会主席，享年九十八岁高龄的苏布拉尔·平托博士。
我有幸于二十七年前在一次“海外奇遇”中认识了平托博士。那是一九六四年四月，南美的秋天，一场军事政变把主张对华友好的古拉特政府推翻。我和鞠庆东是于一九六一年冬作为新华社记者到巴西的。几年中，我们发回了大量有关巴西的新闻、文章和图片，同巴西新闻界和当地的外国记者结下了深厚友谊。以王耀庭和侯法曾为首的中国贸易和展览团，同巴西经贸界人士也有很深的交往。中巴同是第三世界国家，发展同中国的关系本是巴西朝野多数人士的共同愿望。但在当时国际反华势力插手之下，我们竟被无理逮捕，连续受到严刑拷打。在我们以绝食击退他们的绑架阴谋后，我们又被投入军事监狱，并威胁要以所谓“颠覆和间谍罪”判处我们二十三年徒刑。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身穿黑色西装、佩戴金边眼镜的白发老人来到我们跟前。他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职务后，盘腿同我们一起坐在监狱的地板上，向我们阐明来意。他说：“你们中国政府委托一位美国律师来巴西，要上法庭为你们辩护。这位律师先找到我，我告诉他：‘根据巴西法律，外国律师不能上军事法庭，如果你不反对，案件就交给我吧。’”平托接着说：“你们刚被捕的时候，许多巴西人士来找我，让我出面为你们辩护。可是当时我不了解你们，没有答应。后来看到警察局为造舆论而拍摄的控诉你们的电视新闻，他们弄巧成拙，漏洞百出，使我觉察到这是一起国际性的大冤案，所以，虽然我和你们在意识形态上是对立的，而且办案的难度很大，但我还是愿意出来维护你们，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我们被平托律师的坦诚所打动，同意请他为我们辩护。
很快，巴西报纸以头版新闻，报道了平托律师要为九个中国人辩护的消息，并介绍了平托的生平。据报纸介绍：平托出身贫寒，青年时期当过店员，因生性好打抱不平，早年就经常卷入刑事诉讼案。后来他刻苦攻读大学法律系，毕业后，正值巴西政坛风云多变，在朝和在野的党派交相更迭。每一次更迭，总会有一批人要吃官司，于是就常有原政界显要前来向他求助。久而久之，平托律师在巴西各敌对的军、政界人士中，都有把他当恩师和朋友的人。正因为如此，平托律师在办案过程中，一方面常接到敌对分子和黑社会的恐吓信，另一方面，又经常能得到报刊舆论和社会显要的保护支持。平托律师的又一大特点是经常免费为穷人办案，即使在为有钱人办案获得胜诉之后，他也只收取合理的费用，拒收额外的馈赠。因此，尽管他早已名震全国，生活上却一贫如洗。无论是来监狱探望我们，或在法庭上为我们大声疾呼时，他总是穿着一套旧的黑西服和一双旧皮鞋，望之令人肃然起敬。
中国人在巴西法庭上。后排右数依次为
侯法曾、王唯真、张宝生，前边为马耀增。
平托律师办案非常严谨，对我们提供给他的十几万字材料和大量可供查找的人证、物证，他都非常认真地做了查证。加之越来越多的巴西各界人士主动登门向他提供我们无罪的证明，使平托律师更加确信，九位中国人在巴西的所作所为，是完全光明磊落、无懈可击的。在这个基础上，平托同我们的关系，逐渐从辩护律师深化为战友加亲人。每次来监狱看我们的时候，他总要向我们分析形势，介绍案情的进展和阻力，时而劝我们适当忍耐，时而同意我们主动出击，帮我们转交给当局的抗议信，抗议他们无理长期扣押、监禁我们。平托律师公开说，他在九位中国人问题上所持的立场，既是为了维护正义和法律的尊严，也是为了巴西的国家利益，他不能容忍巴西的国家体面毁于一帮别有用心的人手里；为了维护巴西在国际上的形象，他决心同那帮不法之徒斗争到底。
苏布拉尔·平托律师在法庭上为中国人仗义执言。
平托律师在此照片背面留言（注）
Sr. Wang Wein Chen
Envio-lhe com o meu apre?o esta fotografia que retrata, na noite de 21 para 22 de Dezembro, a minha luta em defesa da sua inocência, ante o Conselho Permanente de Justi?a da Segunda Audituria da Primeira Regi?o Militar com sede no Rio de Janeiro, visando restituir-lhe a liberdade injustamente subtraída e assegurar-lhe o regresso a pátria estremecida, já na posse de sua liberdade pessoal, arbitrariamente lesada
Brasil, Rio, 1-1-65
Seu patrono e amigo
(assinatura)Julgamento dos nove cidad?os da Republica Popular da China
22-12-64
王唯真先生：
我满怀敬意寄给您这张照片。照片是12月21日至22日晚间我在总部设在里约热内卢的第一军区第二法庭常务司法委员会为您做无罪辩护的记录。在您即将获得被专横践踏的个人自由之际，我的抗辩旨在恢复您被不公正剥夺的自由和确保您回到深爱的祖国。
您的律师和朋友 苏布拉尔.平托（签名）
巴西里约热内卢 1965年1月1日
九名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判决
1964年12月22日
当年十月十二日，巴西军事法庭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被迫开庭。平托律师接受我们的建议，为我们散发了《开庭声明》。我们在声明中变被告为原告，宣告：“我们今天到这里来，不是来受审，而是为了向巴西和全世界正直的人们及公正的舆论界，揭露一项国际关系史上罕见的政治迫害……”这个声明立即为巴西几家报纸所刊登，并为外国通讯社转发到世界各地。平托律师还在法庭上宣读长达五十一页的辩护词，提出一百八十二项事实和论据，证明九位中国人的无辜。他完全同意我们的开庭声明，指出对九个中国人的逮捕，“完全是一件国际迫害阴谋”，是一个“靠谎言产生、靠欺骗维持的案件”。
在随后的几次开庭中，诬告者在平托律师的频频反击下毫无招架之力。连原先被找来为诬告者服务的五位证人也反过来证明我们无罪，引得听众席上频频发出哄堂大笑。在最后一庭辩论中，平托律师指着检查官和法官说：“我当了五十多年律师，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毫无根据地陷害人。你们这些堆积如山的所谓罪证，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可耻的东西。……这个案件的事实已经很明白，巴西的舆论也很清楚。现在的问题不是你们不懂得怎么判决，而是你们不知道如何向你们的上司交代！”
在巴西舆论一片谴责声中，当局采取了把九位中国人判处十年徒刑，然后用宣布“驱逐出境”的做法以了结此案。
一九六五年四月十七日，我们乘瑞士航空公司的飞机离开巴西。平托律师替我们向报界散发了《离境声明》。我们在声明中谴责巴西当局对我们的无理逮捕判刑，感谢巴西正义人士和公正舆论对我们的支持，特别感谢平托律师为伸张正义，维护我们作出了杰出贡献，相信中巴友谊是任何人也破坏不了的。
平托律师随押送的军警到机场为我们九人送行，他同我们一一握手，紧紧拥抱，热泪盈眶地对我们说：“你们回国之后，我还要为你们的清白无辜继续斗争到底！”平托律师还分赠我们每人一张他的全家合影，以及一个用棕榈叶做的纪念品。他说：“赠送这种棕榈叶纪念品是巴西的一种习俗，表示祝愿你们全家平安幸福。”这三件礼物我一直珍藏至今。
平托律师当年送给王唯真的棕榈叶，被家里人保存至今。
平托律师和家人。
我们回国九年之后，中巴两国于一九七四年正式建交。建交前，巴西就“九人事件”向中国政府表示了歉意，从而实现了平托律师的愿望，彻底证明了我们的清白无辜，中巴恢复了可贵的友谊。
平托律师的品德高尚还表现在下面一件事实：
在“文化大革命”的一九六七年秋，北京有人贴出巨幅大标语和大字报，提出“打倒叛徒王唯真”，说什么在一九六四年巴西“九人事件”中，“王唯真是叛徒”。由于“九人事件”曾经是国际上轰动一时的大案，因而王唯真被指控为所谓“叛徒”，也就成了外国通讯社竞相报道的抢手新闻。当平托律师看到巴西报纸上登出的这条消息后，非常愤怒。他立即打电报给中国政府，指出这种说法“纯粹是造谣”。平托律师从大洋彼岸再次向我伸出了正义之手，证明了我的清白无辜。他的高风亮节，在国际律师史上是罕见的！
再过两年，就是平托律师一百大寿，我多么渴望着能亲赴巴西向他贺寿。不意十二月一日上午，我接到平托律师于十一月三十日“无疾而终”的噩耗，五内俱焚，当即与王耀庭、张宝生、王治等当年难友商定，发一唁电去巴西给平托律师的亲属。电文如下：
“惊悉平托律师逝世，不胜悲痛！平托律师是中国人民的伟大朋友，对维护和发展中巴友谊作出过杰出贡献。他光辉的一生必将永载史册，并将激励我们为进一步深入发展中巴两国友好关系作出不懈的努力。平托律师永垂不朽！”
唁电以当年“九人事件”中八人的名义发出，九人中的年长者侯法曾同志已于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病逝。
原文刊载于1991年12月16日《瞭望》周刊海外版
注：此文配文照片背面平托律师的葡萄牙文留言，由新华社前驻巴西分社社长王志根先生翻译成中文，在此深表感谢！